夜复一夜，格鲁吉亚人挤满了议会大厦旁宽阔的中央大道，人数之多，几乎以致于道路或两边的人行道上都没有可供移动的空间。

他们来到鲁斯塔韦利大街，身披国旗，蓝色和金色代表欧盟，红色和白色代表乔治十字勋章，指责其日益专制的政府放弃欧洲未来，重返俄罗斯邻国的势力范围。

执政党坚决否认与克里姆林宫有任何联系，但其最近几天的行动引发了人们对该国与西方关系未来的重大质疑。

该党不仅与欧盟闹翻了，美国还刚刚中止了格鲁吉亚来之不易的战略伙伴关系。

对于一个人口只有 370 万的国家来说，这是危险的时期，也是关键时期。一位执政党的支持者表示，他的国家正处在悬崖边上。

整个晚上，哨子声和呜呜祖拉的鸣叫声偶尔会夹杂着抗议者向雄伟的议会大厦和手持水炮和催泪瓦斯站岗的防暴警察发射烟花的噼啪声。

格鲁吉亚抗议活动：第比利斯警方遭烟花袭击并遭水枪袭击，图自BBC

前四个晚上，警察一直等到黎明才进驻，用武力夺回街道。但周一晚上，他们进驻得更早，将抗议者驱赶到其他地方。

据律师称，警方统计，其警力中有 100 多人受伤，被拘留的抗议者遭到殴打，面部和头部严重受伤，数十名电视记者遭到袭击。

格鲁吉亚大学政治学教授拉沙·泽比萨什维利 (Lasha Dzebisashvili) 表示：“我们这里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追捕和殴打，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在诊所接受治疗。”

格鲁吉亚社会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面临着选择亲俄还是亲西的抉择，而这种抉择在2020年议会选举后引发了一系列政治危机。随着抗议活动的逐渐平息，格鲁吉亚的普通民众将不得不回归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去。

在这场“去俄化”的文化战争中，格鲁吉亚试图融入欧洲的过程中，城乡之间的贫富差距和文化鸿沟正在扩大。许多来自农村地区的人和那些没有受过西方教育的中老年人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懂英语，也没有从西方对格鲁吉亚的支持中受益，感到自己在发展浪潮中被遗弃。

格鲁吉亚议会，图自维基百科

格鲁吉亚的一些城市，如卡兹列提镇，曾经是工业重镇，拥有电影院、银行和音乐喷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设施已经关闭或消失，曾经的繁荣已不复存在。在这些大城市以外的地区，城市居民对政府外交路线的抗议对当地居民来说毫无意义，而遥远的欧洲未来前景也如同海市蜃楼。

格鲁吉亚人对自己的历史感到骄傲，怀念11世纪至13世纪的“黄金时代”，那时格鲁吉亚是东地中海地区的强国。自沙俄时期以来，格鲁吉亚知识分子不断探索本国文化，并将“欧化”作为摆脱东方文明主导、向基督教西方靠拢的必由之路。对他们而言，“黄金时代”的辉煌与对西方的向往承载着对独立、繁荣未来的期许，也加速了格鲁吉亚民族意识的觉醒。

然而，独立30多年来，格鲁吉亚政治精英始终致力于推动该国融入欧洲的政治、经济、安全及文化体系。尽管执政党被指亲俄，但格总理科巴希泽在2024年议会选举前夕也表示，对格鲁吉亚人来说，与基督教紧密相连的欧洲始终是一种“自然的”“历史性”的选择，也意味着更高水平的繁荣和发展。

“去俄化”进程在格鲁吉亚得到快速推进，2011年5月通过的《自由宪章》在法律层面确认全面、系统性地清除苏联时期遗产。贾帕里泽说，这是一场格鲁吉亚至今仍在经历的“文化战争”。如今，第比利斯许多场所禁止演奏俄罗斯音乐，苏联时期的食品被描绘成落后历史的遗物。在人们口中，苏联的遗产常常被与俄罗斯混为一谈。

许多来自农村地区的格鲁吉亚民众和50岁以上的工人很可能缺乏英语能力或欧洲的教育证书，当他们来到第比利斯参加庆祝传统家庭价值观的基督教节日“家庭日”等活动时，往往会发现自己被边缘化了。在这种聚会上，城市人经常嘲笑农村人“落后”，这种批评超越了文化偏好，针对的是他们的卫生、衣着和生活方式选择，这加深了两个群体之间的社会和文化鸿沟。

格鲁吉亚巴统，晾晒的衣服，背景是市中心的万豪酒店

格鲁吉亚的未来在西方的信念在一些人中仍然坚定，但这种信念难以在家乡民众中传播。人们开始怀疑西方，30年后，他们变得贫穷，而且情况越来越糟。人们告诉他们“不要俄罗斯，去西方”，但这对他们毫无意义。尽管美国推动的反俄论调激化了这些情绪，但许多格鲁吉亚人仍然表示希望与俄罗斯开展贸易。格鲁吉亚社会的这种分裂和矛盾，使得其未来的走向充满了不确定性。

格鲁吉亚在独立后的历史中，唯一一个未经历战争的政府是“格鲁吉亚梦想”党。该党将其近年来的对俄政策，包括缓和与俄罗斯的关系和在俄乌冲突中不单独对俄实施制裁，解释为避免格鲁吉亚被卷入冲突的必要之举，并声称西方在俄乌冲突期间对格鲁吉亚施压，企图在格鲁吉亚开辟“第二战线”。反对派则认为，执政党的亲俄路线破坏了格鲁吉亚与西方的关系，将议会选举视为在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的“生死选择”。

自1991年独立以来，格鲁吉亚民众的记忆中充满了动荡和战火。整个90年代，格鲁吉亚在国家建设上步履蹒跚。1991至1993年间，格鲁吉亚首任总统加姆萨胡尔季阿在政变中流亡，南奥塞梯、阿布哈兹宣布独立，格鲁吉亚内战爆发，经济濒临崩溃，1992年国内生产总值年增长率一度跌至-44.9%。进入21世纪，尽管“玫瑰革命”后格鲁吉亚曾迎来短暂的稳定，但2008年的俄格战争再次打破了这个南高加索国家的平静。

格鲁吉亚地形图，图自维基百科

2008年后，随着格鲁吉亚社会对战争的愤怒情绪逐渐冷却，对经济民生问题的关注度上升，由伊万尼什维利领导的“格鲁吉亚梦想”党主张在继续融入欧洲的同时缓和与俄关系、恢复与俄贸易，并坚持以和平手段解决南奥塞梯、阿布哈兹问题，至今已执政12年。

和平的来之不易，为格鲁吉亚提供了恢复经济的机会。根据世界银行2024年10月发布的数据，过去十年，格鲁吉亚在收入增长和减贫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果，人均国民总收入从2010年的3036美元增至2023年的5679美元，贫困率从2010年的70.6%下降到2023年的约41%，失业率也从2021年的20.6%降至2024年6月的13.7%，创历史新低。

然而，长期从事劳工组织工作的索波·贾帕里泽指出，许多格鲁吉亚普通人仍面临经济困境。执政党和反对派近年来均把重点放在与欧盟的关系和其他对外关系议程上，而低工资、恶劣的工作条件和经济不稳定等问题却没有得到解决。虽然旅游业的小企业主近年来可能会看到一些增长，但大多数工人对未来几乎不抱希望，城乡工资也存在显著差异。格鲁吉亚民众希望增加就业机会、加强社会保障力度、提升薪资水平，使人们的收入能够跟上通货膨胀和生活成本上涨的步伐。

世界银行在其最新评估中指出，对格鲁吉亚而言，经济的结构性挑战依然存在，特别是生产力薄弱、创造的高质量就业机会有限。约三分之一的工人仍然从事低生产率的农业，获得资金仍然是中小型企业的主要障碍。此外，由于贸易高度开放和对旅游业的依赖，格鲁吉亚经济极易受到外部冲击的影响。

民众对于和平稳定与经济发展的迫切渴望，或许正是执政党能够在此次选举中获胜的重要原因之一。美国智库昆西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列文指出，格鲁吉亚政府无疑极大地夸大了西方国家和格反对派希望将格鲁吉亚推向与俄罗斯的新战争的程度，但在与俄断绝经贸关系可能破坏格经济、使许多格鲁吉亚人陷入贫困这一问题上，格政府可能并没有夸大太多。

独立记者阿塔松采夫在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撰文称，“格鲁吉亚梦想”党将议会选举称为格鲁吉亚人在战争与和平之间做出选择的机会，而这显然比反对派在俄罗斯与欧盟之间做出选择的说法更有说服力。

格鲁吉亚首都提比里斯，intrepidtravel

在格鲁吉亚，随着对政党间争执的疲惫感和对解决民生问题的迫切需求，社会对俄乌冲突后的态度出现了变化。贾帕里泽指出，俄乌冲突不仅唤起了人们对2008年战争和20世纪90年代冲突的回忆，而且加剧了格鲁吉亚人的不安和恐惧。在战争和中东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影响下，许多格鲁吉亚民众开始主张采取中立立场，以避免被卷入冲突。

尽管如此，反俄情绪在格鲁吉亚依然根深蒂固。今年通过的“外国代理人法”引发了大规模抗议活动，许多民众，尤其是年轻人，走上街头，指责该法是“俄罗斯法”，并称执政党创始人伊万尼什维利是“俄罗斯的傀儡”。他们认为执政党利用“外国代理人法”在议会选举前压制不同声音。10月议会选举后，许多身披格鲁吉亚国旗及欧盟旗帜的抗议者走上街头，表达对国家未来的担忧。

俄乌冲突后，大量俄罗斯人涌入格鲁吉亚，加剧了社会紧张局势。除了历史恩怨，生活成本的急剧增长、外来人口挤占当地民众就业机会等因素是更深层次的原因。

与此同时，格鲁吉亚在多年努力加入欧盟未果、“外国代理人法”通过及议会选举后面临西方更大压力的情况下，人们开始反思，“重返欧洲”能在多大程度上带给这个国家期待的未来。

格鲁吉亚，巴统，黑海边

贾帕里泽表示，欧盟并没有因为格鲁吉亚糟糕的工作条件、缺乏最低工资标准或失业保险而暂停其加入欧盟的资格，而是因为“外国代理人法”等法律而停止了格加入欧盟的进程。这些问题被归结为民主问题，但这种做法忽视了大多数格鲁吉亚人所面临的真正斗争。

与欧盟的合作对格鲁吉亚经济的帮助也受到质疑。格鲁吉亚近年来的经济增长主要由国内投资驱动。2014年与欧盟签署的《深度和全面自由贸易区协议》并没有为格带来新的欧洲投资浪潮。2024年，欧盟对格直接投资仅比2014年高出6.5万美元，平均占同期对格外国直接投资总额的29.6%。

欧盟委员会官网数据显示，欧洲是格鲁吉亚最大的贸易伙伴，与欧盟的贸易额占格贸易总额的20.9%。但普劳德指出，这仅仅是因为欧洲近年来大量对格出口欧洲产品，格对欧盟的出口却停滞不前，而其原因在于欧洲对进口格产品设限。普劳德援引欧盟官网数据称，自2021年以来，欧盟对格进行了58次单独的贸易保护调查。此外，格还被指控帮助俄罗斯逃避出口制裁，但目前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伊万尼什维利及其领导的“格鲁吉亚梦想”党多年来受到许多质疑。据路透社报道，20世纪90年代，伊万尼什维利大部分时间都在俄罗斯度过，他创建了银行、金属公司和电信公司，在苏联解体后的混乱中逐渐富裕起来。曾经担任伊万尼什维利最高政治顾问的胡哈什维利说，伊万尼什维利把格鲁吉亚变成了一家私人公司，而他自己则是这家公司100%的所有者。曾是“格鲁吉亚梦想”党一员的前总理加哈里亚也说，该国的重要机构均受到伊万尼什维利影响。

被拘留的抗议者，图自BBC

毫无疑问，格鲁吉亚的未来将是一个在国际压力和国内需求之间寻求平衡的过程。格鲁吉亚需要在保持与欧盟和西方的合作的同时，处理好与俄罗斯关系的发展，以确保国家的经济发展和地区安全。

同时，格鲁吉亚也需要在国内政治上寻求更多的民主和透明度，以回应民众的期待。这是一个充满挑战的任务，但格鲁吉亚人民已经显示出了对变革和进步的强烈渴望，这或许会成为推动国家向前发展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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